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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瓦尼察修道院斯特凡也在墙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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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我从绿色的摩拉瓦河边拐进大片田野,拐进森林,进到一个山谷里,就到了拉扎尔大公的瑞瓦尼察修道院。修道院外面养着一丛血红的花,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就是科索沃英雄史诗里提到的那种花。十四世纪末,在崇山峻岭中的科索沃,塞尔维亚王国的拉扎尔大公和奥斯曼帝国的穆拉德苏丹决战。

他们都死在战场上,塞尔维亚王国的绝大多数贵族王孙也都战死沙场,塞尔维亚王国就此覆没。塞尔维亚的英雄史诗里提到,从此,每到初夏,科索沃的黑鸟平原就会开一种鲜红的小花,传说那是塞尔维亚战士的鲜血演化成为的花朵。

拉扎尔大公被穆拉德苏丹的儿子巴耶塞特砍了头,如今他无头的尸骨供奉在瑞瓦尼察教堂的棺材里。每到礼拜天晚上,修女们都会打开他的棺材,在旁边吟唱自己谱写的赞美诗。然后有一个修士会来他棺材前吟唱他的一生——用的还是韵体诗,却是新诗。

塞尔维亚人从未停歇过对拉扎尔大公的倾诉,也从未停歇过精神上对他的赞美,这是一个一旦倾诉起来,就完全漠视时空阻隔、深深堕入内心的民族。也许这就是帕维奇所提到过的,他的塞尔维亚文学营养。只要他走进去,默立,倾听,就开始触摸到塞尔维亚人那滚烫的心灵。

在修道院教堂的黑衣耶稣像前,可以看到玻璃棺材里,拉扎尔大公的双手安稳地交叉在胸前。从十四世纪到现在,它们已经碳化,但仍能看出那是一双大而修长、令人喜爱的双手。

瑞瓦尼察修道院教堂墙上,照例画着十二个圣武士,那些佩剑的古代武士是东正教教堂里的保护神。画在墙上最靠近人视线的高度。武士的上面一层,画的都是圣经故事,大都与圣母有关。武士的下一层,靠近门的位置,都是塞尔维亚历史上重要的君王与圣人,以及建造了修道院的人。

所以,在塞尔维亚的修道院里,不光能看到用巨大的黑眼睛笔直望向人们的圣母和耶稣,也能看到塞尔维亚圣人们穿着古老的衣服,披挂着一身历史故事,站在墙上。那些伟大的君主和圣人总是用左手抱着他们的修道院,那是靠近心脏的地方。

所以,塞尔维亚修道院的教堂也是可以学到当地历史的课堂,特别是被奥斯曼帝国和奥匈帝国轮番征服的几百年中,摩拉瓦河谷的修道院曾被称为摩拉瓦学校,河谷里的男孩子们前往修道院认字,女孩子们去学习传统的编织与刺绣的手工,历史则在此处墙上的图画里得到传承。

拉扎尔大公在他的修道院墙上站得很端正,身穿绣有塞尔维亚双头鹰标志的藏红色长袍。那时他正在准备去科索沃赴死,他已经知道自己打不赢奥斯曼*队,他知道自己要死在战场上,他为自己盖好了安息之所。他一家人的画像画在教堂门的两边,面对圣幛。

我看到:哥哥斯特凡和弟弟沃克站在一把大胡子的拉扎尔大公和相貌始终优美的米莉察大公妃之间。那时他们都还年幼,都不及父母肩膀高。就像通常人家一样,未成年的孩子总在父母中间,被他们保护着。

那时,斯特凡只是在壮烈殉国的拉扎尔家族男丁中,由于未成年才在科索沃之战中存活下来的小王子。我爬上椅子,细细观看斯特凡的脸,发现墙上有一些轮廓线,原来那是一张少年的脸,是斯特凡十岁时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生活在十四世纪末的斯特凡。

我到达柳波斯尼亚修道院时已是*昏,山谷里已经升起一片明亮的蓝色夜雾,其实这才下午四点,要是在贝尔格莱德,街灯才亮起来,好像满街都是睡眼惺忪的眼睛。十四世纪末,塞尔维亚*队出发前,大公妃米莉察先带着王子与公主们离开梨城要塞,前往深山中的柳波斯尼亚修道院,与那些丈夫去参加征战的大多数贵族夫人们汇合。

据说当时陆续告别丈夫和儿子进入修道院的塞尔维亚贵族妇女,有二百多人之众。想想在冷兵器时代的大战,似乎也伴随着郑重其事的献身,即使是杀戮,也有它体面的仪式感。

在柳波斯尼亚修道院一团从十四世纪至今未有变化的黝黯光线中,我又看到了壁画上的斯特凡。在这里他长高了,此时已与父母分立于门洞的两边。他的面容依然难辨,只能确定他身材的变化。他长成了一个修长而秀气,金发飘飘的年轻王子。

他肩后有了一个圣人的金光环。有一对天使环绕在他的光环两旁。在传说里他总是完美,从外貌,到教养,还有与他父亲一样出色的剑法,以及比他父亲机智得多的大脑,以及超凡的忍耐力。

图54瑞瓦尼察修道院。

图55拉扎尔大公一家,少年时代的斯特凡站在父亲旁边。

图56少年时代的斯特凡。

他在这里度过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整个少年时代。十二岁时,在这里他和母亲迎回父亲的残尸,然后,他经历了修道院中唯一一次彻夜的安息祈祷,目睹母亲彻夜长流的泪水。第二天早晨,他母亲宣布从此不再流泪,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需要为塞尔维亚培养一个统治者。他知道这指的就是自己,他从此知道了自己的责任。

在被苏丹巴耶塞特召去奥斯曼旧都布尔萨之前,他一直在这里接受成为塞尔维亚统治者的教育。他在此开始写诗;他的文学老师是父母的密友,塞尔维亚的第一个女诗人耶夫米亚,她的丈夫也死在科索沃,她也终老在这个修道院中;如今,她的棺材与他母亲的棺材相对,就放在教堂外间。

在柳波斯尼亚修道院黝黯冰凉的石头教堂里,望着天色如何如十四世纪时一样的暗下来,天地此时都寂静永恒,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在古老壁画里,在那些古老的蓝色或者金红色的飘飘裙裾低垂之间,看到一个对塞尔维亚至关重要的男孩子的成长:看他的身体在斑驳里如何长得高大挺拔,如何变得金发飘飘。

作为旅行中的作家,我闻到了故事的气味——斯特凡的气味。我按照《哈扎尔辞典》里描写的修道院的线索来到河谷,但最终从旅途中显影的,并不是画修道院湿壁画的尼康·谢瓦斯特,而是斯特凡·拉扎列维奇。他的故事微轻而坚决地将我拉离《哈扎尔辞典》,开始主导我接下去的旅行。

图57柳波斯尼亚修道院。

图58柳波斯尼亚修道院墙上的拉扎尔大公一家。

图59柳波斯尼亚修道院墙上的拉扎尔大公一家。

图60柳波斯尼亚修道院的院落里,一半是绿草如茵的墓地,被半人高的石头墙松松围着。当年拉扎尔大公和他家八位成年男子的遗体陆续被运回这里。当时的教堂比现在要小,教堂门外围着九根大石柱。是夜,米莉察在石柱上点了九根长明烛,为丈夫安*。

第二天,送拉扎尔大公去他已经为自己建好的修道院入棺,贵族们就在这里的小墓园里入了土。小小一块土地,人太多,所以这是一个合墓。名字太多,所以谁的名字都没放上,只在墓前竖了一个十字架。

寡妇们和米莉察大公妃以此为家几十年。渐渐地,这些科索沃寡妇们死去,也就一一进了十字架下的合墓。修女们接着守护这座修女院。修女们去世后,也相继进入了古老的墓地,匍匐于古老的十字架下。

当我来到墓地前,我看到十字架旁长出一棵苗条的白桦树。细小的绿叶在十字架旁不停地抖动,即使没有风,也不停歇。基督教千千万万古老的传说中,有一则说到过:耶稣的十字架就是用白桦树干做的,所以两千多年来,白桦树叶一直都疼得颤抖不已。

这座教堂制作的蜡烛里掺进了山谷里特有的松香,那是一种古老松树溢出的树脂,点燃起来会散发出异香。这里荡漾着一种女性的优雅与克制,修女们七百年来成功地在此保有了这种温柔而凛冽的女性气息。

图61在柳波斯尼亚修道院教堂中,看天色如何渐渐暗下来。

图62在柳波斯尼亚修道院教堂中,看天色如何渐渐暗下来。

图63在柳波斯尼亚修道院教堂中,看天色如何渐渐暗下来。

二十岁的斯特凡被苏丹巴耶塞特召去了奥斯曼帝国都城阿德里安堡。那个城市非常古老,曾经是哈德良皇帝征服的城市,并以他的名字命名。但当斯特凡到达时,它已是一座有着上百座清真寺、以炸羊肝为地方美食的奥斯曼城市了。在皇宫里他见到了妹妹,奥莉维亚已是巴耶塞特的宠妃了,她是如此受到宠爱,以致于她得以保留自己的正教信仰,不必改信伊斯兰教。

科索沃大战惨败后,塞尔维亚王国并未灭绝,而是以奥斯曼自治属国的方式保有,斯特凡就是在夹缝里游刃有余的属国侯。在奥斯曼帝国居住的那几年里,他奇迹般地赢得了苏丹巴耶塞特的友谊,他们甚至也有相同的趣味,他们都喜欢文学和手工艺品,都愿意邀请艺术家和教师们来自己的都城居住。

几年后,斯特凡最终得以作为附属于强大的奥斯曼帝国的塞尔维亚统治者的身份回到祖国,这个身份成功阻止了北方恶邻匈牙利王国的袭扰。只是,在巴耶塞特出征时,他也必须一同去打仗。

他和他父亲一样训练出一支善于打仗的塞尔维亚骑兵,他带领这支骑兵团为奥斯曼帝国出征;与巴耶塞特联手抗击东征的十字*。在与匈牙利*队大战的关键时刻,他的骑兵稳住奥斯曼大*的阵脚,因此他们也成了长期的战友。

有时我也想,难道与强邻巴耶塞特建立友谊不是斯特凡最难却最好的选择吗?

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巴耶塞特在安卡拉附近被蒙古骑兵俘虏,巴耶塞特被关入铁笼之中,随蒙古骑兵滞留在白城。最终,巴耶塞特死于白城的一座地窖里,而斯特凡却被蒙古皇帝帖木儿释放,许他带着骑兵团和他妹妹奥莉维亚一起回到贝尔格莱德。

有时我也猜:为什么斯特凡总是这样被人宽待,他是格外智慧的人吗?

直到那时,斯特凡才有机会定都贝尔格莱德。脱离奥斯曼帝国后,他很快与北方的恶邻匈牙利王国交好,成了匈牙利王国的属国之君拉扎列维奇公爵,匈牙利王国塞尔维亚骑兵*团的大骑士。依附匈牙利王国后,他才制止了巴耶塞特的儿子对贝尔格莱德的贪婪。再次为塞尔维亚赢得喘息的时间。

在强大贪婪的邻居之间,他周旋得一直都很漂亮。

他修缮扩建贝尔格莱德的古老城堡,与他的骑兵团一起住在城堡里,就像当年他父亲在梨城做的那样。

他一生不停地征战于多瑙河畔,为彼此敌对的帝国出生入死,目的就是为自己祖国的一息生存。他身段何其柔软,既可做奥斯曼帝国的属国之君,又可以做匈牙利王国的诸侯;他总是能成功地化敌为友,使夹缝中的塞尔维亚保持自治,又保持了自己尊贵的身份。他甚至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称号:高尚的斯特凡。

这时,他在离父母不远的另一座小山丘顶上也修建了自己的修道院。他教堂里的湿壁画与父母的最不同之处,是他特别画了精美异常的十二武士像。靠近右手窗台的,是整个塞尔维亚东正教堂里最好看的一幅三武士像。

穿盔甲的握剑三武士在姿态英勇的同时,溢出一派纯良高尚,他们的神情里并无杀戮之气,只是英勇和无辜,甚至有些欢快,有些爱意。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才是斯特凡的骄傲。这些形容端正、自豪、英俊而凛冽的,形态各异的武士像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圣徒。不消说,圣乔治一定握着剑,就连一直都握着书本的圣萨瓦也握有一杆长枪。

他教堂的湿壁画是神圣武士像最美好的一座,那些握剑人就是他教堂的灵*所在。他本人的画像处在圣武士们之间的门边,仿佛将要领*而出。也许这些精美异常的武士像也来自于他少年时代对梨城要塞里,父亲骑兵团的怀念,也许它们正是斯特凡自己对圣武士的期许与爱戴。

在教堂面向圣幛的墙壁上有斯特凡的画像。此时他已是穿着金色双头鹰国徽的礼服、手执东正教十字架的公爵了。他仍有一头金发,瘦削修长,左手托着自己的玛纳斯加修道院。他的身后仍旧有两个天使围绕在圣人金环两边,但在金环正中,从云端探出半身来的是耶稣本人,这是他作为“高尚斯特凡”得到的特别眷顾。

正是在这些一过正午便幽暗一团的修道院教堂里,斯特凡·拉扎列维奇渐渐为我熟悉。我向嬷嬷们打听他的往事,在他的画像上寻找细枝末节,晚上在修道院的客人餐厅里,用无线网络在谷歌上查巴尔干历史故事,只为寻找他的蛛丝马迹。

他出现在一些欧洲著名的战役中。攻打尼科堡时,要不是他带着骑兵护在巴耶塞特左翼,巴耶塞特也许那次就不能完胜十字*。在安卡拉战役中,巴耶塞特溃败被俘,而拉扎列维奇和塞尔维亚骑兵却得到蒙古皇帝赦免。我在前往各个修道院的山中古道上与向导谈论他,他是塞尔维亚第一个写长诗的诗人,这长诗题为《爱这个词》,至今还收在塞尔维亚的中学语文课本里,文学教师会要求学生们背诵它。

图64玛纳斯加修道院教堂里的圣武士像。在斯特凡的教堂里我听说了这些圣武士们的传奇:他们来自古代的传说,勇敢杀敌;但因为不肯滥杀无辜,宁可牺牲自己,却是他们最终成为圣武士的原因。在这里,人们可以学习到,尚武也是可以仁慈的。

图65玛纳斯加修道院教堂里的圣武士像。这是一个远古时代的波斯武士,他在征战中为保护一座东正教堂和里面躲避战乱的人被砍死了。

图66在建造自己的修道院时,斯特凡特别想要自己教堂里的圣武士们比自己父亲教堂的圣武士们更具有精神力量。也许经历了自己征战的一生,斯特凡对持剑者有了更深的体察。我想,拉扎尔大公修道院教堂里的圣武士们,与玛纳斯加的武士们站在教堂同样的位置,比较起来,果然有着不同的神情。斯特凡的期许就是原因。

图67斯特凡的玛纳斯加修道院也被称为瑞萨瓦学校,因为从这个修道院开始,修士们不光照顾来礼拜的男人们的精神,也教他们认字和阅读。祭司们布道时,他们不光阐述《圣经》,也讲述塞尔维亚的文化与历史,以及拜占庭的往事。当他们唱赞美诗,他们在古老的拜占庭曲调里保留了低沉的喉音。摩拉瓦河谷的修道院教育信众的传统持续了两个世纪,直到十七世纪,修士们带领信众起义,被奥斯曼镇压。

这间修道院不光教授基里尔文字,还出版基里尔文的书籍,收留作家与诗人在此写作,是当时实际上的塞尔维亚文化中心。

不过,他修道院的墙上只有了然一个他,没有公爵夫人,没有王子们。一种说法是,斯特凡·拉扎列维奇在私人生活中,一直遵循传统东正教修士的修行生活,不打仗的时候,他就回到自己的修道院里,静静地一个人住着。

另一种说法是,他从未像一位真正的东正教修士那样修行。在失去奥斯曼帝国的后台后,他转向依仗欧洲各国,那时他也曾与一位希腊公主结婚,这位公主的姐姐,正是苏丹巴耶塞特的另一位宠妃,后来的苏丹伊琳娜。天长日久,由于在他的修道院墙上,他只画了自己,所以他的婚姻渐渐变成传说。

无论怎样,我想,自己开始喜欢斯特凡了。我在河谷里十四世纪的修道院里四处探访,虽然是在古老的壁画上,我也看着一个男孩子如何活生生地长大成人,千难万险中度过他了不起的一生。是的,他生活在十四世纪,只存在于修道院天光黯淡的教堂墙上,可是喜爱完全能穿越这些时空。

我在河谷里看着他如何长大,还在那些斑驳的湿壁画上认识了他的父母和兄弟。我在瑞瓦尼察修道院里见到过他父亲的双手,在柳波斯尼亚修道院里抚摸过他母亲插上蜡烛的石墩,在贝尔格莱德读过他的文学教师用了不起的塞尔维亚针法绣出来的拉扎尔大公英雄颂。

在他的棺木上,我见到他最后堕马时的样子。这次,他的头发颜色变深了,更像他父亲。因为他五十岁了,老了。听说他死于突发的心脏病,正在打猎的路上,从马上坠落下来,就已经死了。我为他这样迅疾的离开感到安慰,他一生用尽心机,不光是老了,也是累了。

我想自己对墙上认识的这个人的喜爱里,有种为他的遗憾,我为这个十二岁便承担重负的男孩子牺牲了太多自己的生活而遗憾。正是这种遗憾,将喜爱变得温柔。那天我在他棺木前停留了一刻,我心里想着,他一直都活得这么累,还是就早早死了吧,可以安息,也许可以下一世过一种普通而幸福的生活。

我祝愿他下一世不要生在巴尔干,找一个如不丹这样宁静悠远之处好好住下,在纯净的蓝天白云下生活。我祝愿他下一世能毫无阻碍地爱上一个女人,用琴棋书画共度一生,没有什么江山社稷要负担,也不用为了这一切粉身碎骨。

图68玛纳斯加修道院的斯特凡像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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